有人統計,“灰姑娘”的類似故事在世界各地流傳的異文不下于1500種,在中國各民族的傳說中被記錄保存至今的有72篇,《金瓶梅》中的春梅可以算是一個另類。春梅“灰姑娘”式的傳奇不是講給孩子們聽的,它是一個悲劇,甚至是在把真善美毀滅了讓讀者看,足以讓職場中人看出其中的酸辛。不過其揭露的社會激勵機制失靈的惡果,依然值得今天的人們深刻反省。
“灰姑娘”不肯認“灰”
“金瓶梅”是《金瓶梅》中三個女人名字的合稱,“梅”指的就是春梅。她在西門慶家只是一個十六兩銀子買來,又被十六兩銀子賣掉的丫頭。先是侍奉西門慶的大老婆月娘,后來又侍奉潘金蓮。只不過在侍奉潘金蓮時,她被西門慶“收用”了。與“金”與“瓶”比起來,春梅不能與西門慶“正經成房立紀”的老婆比,其地位是灰色的,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十四、五歲的小姑娘,可謂中國版的“灰姑娘”。
作者很少提到春梅的姓氏,可見其身世之卑微。春梅的灰色地位決定了她在西門慶家中處境尷尬,一方面,她自認為自己比一般的使喚丫頭高一等,另一方面,她的“驕寵”又得不到人們的認可。有一次,西門慶家的頭面人物外出應酬,請一個歌女申二姐在后院上房給親戚們彈唱,春梅身邊也有親戚陪座,便使人去叫申二姐:“你說我叫她。”有個小廝傳話:“前邊大姑娘叫你。”這個申二姐不肯動,指著西門慶的親女兒問:大姑娘明明在這坐著,“那里又鉆出個大姑娘來了?”春梅聽到這話,“三尸神暴跳,五臟氣沖天”,不顧眾人攔阻,一陣風走到上房,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:“你是甚么總兵官娘子,不敢叫你…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,就敢恁量視人家?……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,不知見過多少,稀罕你。”立馬把申二姐趕走了。春梅一口一個“俺家”,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是個“灰姑娘”。但是,西門慶家的頭面人物們知道后,認為這樣做太張狂,氣得春梅幾天沒吃飯。
西門慶死后,開始當家的月娘借故叫來媒人:拿十六兩銀子來把春梅領走。并分付丫頭小玉:“你看著,到前邊收拾了,教他罄身兒出去,休要帶出衣裳去了。”潘金蓮聽說后有些不舍,那春梅聽見打發她,卻一點眼淚也沒有,反過來勸潘金蓮不要哭:“不與衣裳也罷,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,好女不穿嫁時衣。”說畢頭也不回,揚長出大門去了。連丫頭小玉都有物傷其類之感,可見春梅何其不幸。
不料一年多后,被掃地出門的“灰姑娘”竟讓月娘退避三舍,不能不刮目相看。那一天,月娘不期然來到一個名喚永福寺的廟里歇腳,忽見兩個青衣漢子,走的氣喘吁吁,暴雷也一般報與長老:“府中小奶奶來祭祀來了!”慌的長老披袈裟,戴僧帽不迭,分付小沙彌連忙收了家活,讓月娘等“在小房避避”!和尚慌的鳴起鐘鼓來,出山門迎接,遠遠在馬道口上等候。只見一族青衣人,圍著一乘大轎,云飛般來,轎夫走的個個汗流滿面,衣衫皆濕。那長老躬身合掌說道:“小僧不知小奶奶前來,理合遠接,接待遲了,萬勿見罪。”這是怎樣的小奶奶?且不說珠光寶氣,但見:“舉止驚人,貌比幽花殊麗;姿容閑雅,性如蘭蕙溫柔。若非綺閣生成,定是蘭房長就。儼若紫府瓊姬離碧漢,宛如蕊宮仙子下塵寰。”此人正是春梅。原來,她成了守備夫人,此廟正是守備府資助的香火院。來到自家廟里,“灰姑娘”怎能不被視為天仙降臨!
春梅如果能夠像“灰姑娘”那樣從此與她的“王子”快樂地生活在一起,當不失為一段佳話;可惜的是,春梅在守備府得寵之后,并沒有滿足于使奴喚婢的生活,墮落成了一個“欲女”:不守婦道,欺夫罔上,舊情不忘,荒淫無度。當夫君正在前線抗擊外寇,浴血奮戰的時候,她卻在后方肆意逍遙,混然不知士卒冷暖。最后死在比自己小十歲的情夫身上,十足一個潘金蓮第二。
我們肯定不能說春梅像灰姑娘那樣內心善良,但是其本質原本不能算壞。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孩,被人像牲口一樣賣掉,被動地成為男人的玩物,能有什么害人之心。當她身價倍增之后,對故人還算是做了些“善事”,甚至可以說有情有義。比如,春梅曾想搭救同樣被掃地出門的潘金蓮,在潘金蓮暴死后給予善安葬,為她掃墓。收留了窮困潦倒的西門慶前女婿陳敬濟,并使他重新成家立業。就是對那個將自己轉賣出去的月娘,春梅也毫無報復之心。在永福寺與月娘一幫人不期而遇時,先讓大妗子轉上,拜了大妗子,然后向月娘插燭也似磕頭。沒有忘記自己是在月娘那里“出身”,說這是尊卑上下,自然之禮。在跟隨月娘的仆人小玉們面前也都能平等相待。待月娘過生日,春梅還去祝壽。
春梅由一個“灰姑娘”變成一個“欲女”,可以說是潘金蓮的“調教”結果。這種“調教”雖然有不令他上鍋抹灶之類的“抬舉”,但主要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,使得春梅離淑女越行越遠。第一次是為了討好西門慶,把本來就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當作禮物送給了西門慶褻玩:即制造條件,讓西門慶占有了與西門慶女兒同等年齡的春梅。第二次是為了堵住春梅的嘴。當潘金蓮正在與西門慶的女婿茍且的時候,恰好被春梅碰見了,春梅本來不想讓他們難堪,急忙回避。潘金蓮卻把她叫住了,那春梅把臉羞的一紅一白,只得依他。
其實,西門慶家族荒淫生活的“染缸”對春梅的影響更為深刻,當春梅被月娘趕出門時,春梅只有二十來歲,相當于春梅從“染缸”大學畢業的年齡。而將春梅買來的周守備忙于軍務,又為春梅的“畢業”提供了實習的時空,使得春梅能夠游刃有余的開始主動地玩弄男人。她在掌握了守備府的內政大權后,派人到處尋找陳敬濟。以姐弟相稱,將陳敬濟安排在府內偷歡。陳敬濟被人打死后,春梅又向護院的一個軍仆示好,試圖將其收為性奴。在周守備陣亡后,春梅看上了周家侄輩周義,在內頤養之余,常留周義在香閣中,鎮日不出。朝來暮往,淫欲無度,竟生出骨蒸癆病癥。逐日吃藥,減了飲食,消了精神,體瘦如柴,仍貪淫不已。亡年二十九歲。
對社會激勵機制的淡漠
格林童話中的灰姑娘因得到仙女的幫助,沖破重重阻撓而獲得幸福,非常珍惜自己的追求。而春梅這個中國版的“灰姑娘”對自己后來地位的顯貴竟是那樣的淡漠。周守備陣亡時已升為山東都統制,墓頂追封都督之職,相當于現在的大軍區司令員了。春梅的兒子被欽定出幼襲替祖職,前程無憂。面對連月娘都十分艷羨的這一切,春梅根本沒有看在眼里。如果說她是封建王朝底層腐朽的犧牲品,那么她的不可救藥簡直令人憤恨。當然,這也事出有因:
“灰姑娘”式的成功沒有正當途徑值得遵循,偶然的際遇不具正面激勵意義。我們可以指責春梅不惜福,但是在春梅看來,也許根本就不認為自己在老夫少妻的生活中得到了什么幸福。她是被周守備花錢買回來的,在個人生活中沒有選擇的余地,甚至連獲得神仙幫助的期盼都沒有。
在世俗的標準看來,她在物資生活上是由烏鴉變成了鳳凰,可是這演變的途徑完全是陰差陽錯,甚至是一種荒謬。周守備的大老婆已經五十歲,只有二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,把春梅買回來當三房,為的是要一個兒子。假如春梅沒有為他生下一個兒子,假如周守備不是因為外寇入侵難以另尋新歡,春梅早就被打入了冷宮。物資生活上得來的沒厘頭,也就沒有什么可以珍惜的東西,她實際上是在麻木中沿著生活的慣性一路走下去。
像西門慶這樣的惡棍都能夠把事業越做越大,使得合理的激勵不足信。春梅的碧玉年華是在西門府中度過的,目睹過西門慶的種種惡行。西門大官人的官是花銀子買的,在生意場上巧取豪奪加賄賂,從一個開生藥鋪子的小老板迅速成為家財萬貫的一方富豪,可以說是在集體的放縱中崛起的。財富神話不過如此,社會激勵機制的失序在春梅的腦子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,她已經不相信有社會正義的存在。周守備與他的同僚比起來,還算是老成有正氣的,盡管他在戎馬生涯中不忘收刮財富,但是在總體上還算是為國盡職的,但在春梅看來只不過是逢場作戲,根本看不到有什么精忠報國的皇恩浩蕩。
社會價值觀念的紊亂,使得“灰姑娘”在物質生活得到滿足后難以完成精神上的升華。在蘭陵笑笑生的筆下,《金瓶梅》中尊卑有序的禮教雖然在形式上還占有主流地位,但實際上富裕人家早已是在醉死夢生。妻妾成群的另一面是婦女毫無獨立的地位,單方面要求婦女守住貞操顯然是一種雙重標準,極不公平。從一定意義上講,春梅的墮落就是對這種畸形道德要求的逆反,甚至可以視為對封建壓迫男權思想的一種反抗。即使按照禮教的標準,那也是在自賤自殘。無論怎樣詛咒她,春梅在完成“灰姑娘”的蛻變之后成為一個“欲女”,絕非僅僅是個人的罪過,更隱含著社會的悲劇,靈魂的墮落是物質生活水平的提升所無法挽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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